LEO

六十一

    赵云澜没想到楚恕之这么说，确切地说，他不知道楚恕之是话有所指，还是随便一提，沉默了好一会儿，才小心翼翼地问道：“好心办坏事？老楚，你说的是沈巍这件事，还是以前……”

    “沈巍。”楚恕之深深吸了一口烟，两颊都凹了下去，“就这件事来说，你很热情，帮他诊断，帮他抢救，帮他联系郭主任手术，一切看起来合情合理，可为什么那么久了，郭主任还只字不提手术的事？我之前也说过了，这个手术难度很大，恐怕只有海星医院赵主任才能完成。而现在沈巍已经在我们医院了，你是打算让郭主任去请赵主任，还是你去请赵主任，还是沈巍去请赵主任？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不是……可7年前郭主任不就请了赵主任么……？”赵云澜不解。

 

    “7年前郭主任什么年资？现在郭主任什么年资？7年前他刚升正高没多久，赵主任资历高，请外院的正高，又是同门师兄，怎么说都合情合理。现在呢？郭主任在外科届的地位和赵主任差不多，却仍要赵主任救场，且不说外人怎么看，就是自己医院里的同僚也会议论纷纷。当然，也许你会说，沈巍的病情特殊，你我也都知道这台手术非常复杂，可别人又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，在他们看来，事实就是郭主任开不了一个胰十二指肠切除术！”

    赵云澜压根儿没想到区区一个手术还会牵扯出那么多人情世故，不免泄气，隐隐有些后悔自己的意气用事。

    “难道就跟沈巍说做不了？让他转院去海星医院吗？”

    “所以我刚才说了我的做法。你可以在惊动郭主任之前，把这件事办妥，这完全没问题。现在郭主任已经知道了，并且也参与诊疗了，再让他开口说做不了手术，你让他面子往哪搁？”楚恕之叹口气，熄了烟蒂，还重重地摁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可……可我们做医生，不应该本着救死扶伤的，只要为了患者好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没说你不能做，你可以去跟沈巍说，我们这里做不了这个手术，请他去找赵主任，甚至你可以帮他打听好门诊时间，帮他打招呼，再不行，我出面请自己老板帮忙也可以。你也可以对郭主任死缠烂打，让他去请赵主任过来做手术，我想就算郭主任不乐意，但在治病救人的大原则面前，他还是会让三分，赵主任也会顾及师兄弟的情分来帮忙。不管用什么手段，沈巍都可以顺利做手术，但问题来了，你，赵云澜，在这件事中处于什么位置？你有没有想过你将来的处境？”    

    “我？”赵云澜一愣，他一直以为这只是上层领导间的博弈，却没想到他这个小角色会受到牵连。

    楚恕之抱起双臂，看着窗外车来人往。橙红的夕阳慢慢坠入地平线内，日落前的最后一点余晖将周围的云朵染上一层红晕，宛若残血。

    “如果把医院看成公司，患者就是你的客户，医生护士就是职场里的芸芸众生。这么想，你能理解吗？”

    赵云澜懵懵懂懂地点点头，很快又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楚恕之转过身来，看了他一眼，又取出一根烟，在烟壳上顿了顿。

    “你、林静、祝红，你们三人年资差不多。现在看起来你比他们能力强，可十年、二十年后呢？当有晋升机会的时候，只要郭主任不离开龙城医院，你们三人谁能上，还不是取决于他？你现在的优势只是在做住院总，有更多的锻炼机会，而一旦他们两人做完住院总，你们又在同一起跑线了。郭主任是希望提拔一个听话的还是惹事的，你应该心里清楚。再说说他们两个，林静刚毕业就中了一个国自然，祝红去年发了两篇SCI，分值都不低。你呢？去年一年没有任何产出吧！你现在可以说林静祝红做手术没你好，可一旦他们达到某一平台，他们获得的资源就会更多，能力也是水涨船高，这才是良性循环。”

    一席话说得赵云澜面如土色，越听越惭愧，他慢慢缩起身子，一屁股坐到地上。

    “我之前应该和你说过，不要把太多的个人感情带到工作中来。沈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，不是你一意孤行想给他治疗，或许他能获得更好的医疗资源。”

    楚恕之说着说着着便有些来气，虽说和沈巍只有一面之缘，眼见得现在落到如此局面，也实在于心不忍。

    良久，赵云澜悠悠地说道：“那……我现在还能做什么？”

    楚恕之继续眺望风景，轻声道：“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，该怎么做就怎么做，不管怎么说，治病救人还是我们的首要职责。”

    赵云澜低头不语，过了许久，他才慢慢起身，上前走到楚恕之身旁。

    “老楚……我从来没想到你会和我说这些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也别太在意，我会这么说不过因为我是赵主任的学生，而你们都是郭主任的学生。”楚恕之侧过身，却有意避开赵云澜的目光，常年毫无任何表情波动的脸上，隐约透着一丝落寞，“赵心慈是天才，几十年才出这样一个人物，我们大多数人都难望其项背。郭英是高手，先天聪明，后天勤奋，机会又好，少部分人努力一下能达到他的高度。我呢，早几年就想明白了，我做不了赵心慈，也无法达到郭英的水准，最终下定决心专攻ERCP，是因为这个领域竞争的人少，容易出成绩。你们这一辈里，估计出不了赵心慈，但还是有机会成为郭英。机会怎么把握，看你自己了。”楚恕之拍拍他的肩膀，却是没再多说什么，恰好他的手机响了，便顺势接起电话离开小隔间。

    赵云澜背靠窗台想了会儿，夜幕渐渐暗沉，这个小隔间没有等，狭小的空间的迅速被黑暗吞噬。赵云澜直起身，踱着步子回病房。

    他本想回休息室躺会儿理理思绪，两条腿却不听使唤把他带到沈巍病房前。房门紧闭，里面的人在干什么呢？看书？写文章？还是辅导学生？他缓缓伸出手，扣起手指作势敲门，临近门板却退缩了，五指伸开，轻轻抚在门上。那会儿一门心思想找出沈巍当年手术的蛛丝马迹，却不曾想自己才是左右沈巍病程的罪魁祸首。

    他突然有些困惑，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面对沈巍。

    纠结之际，无处安放的右手来回摆弄，一不小心便握成拳头砸在门上。

    “请进。”温润的声音从屋内传出。

    赵云澜吓了一跳，这下可是躲无可躲了。他赶紧抓抓头发，整好白大衣，深深吸了口气，这才推门而入。